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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然星子闪耀


 大江网   2025-09-12 09:24:04 来源:江西日报 编辑:张文静 作者:刘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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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从前的星子县很小,仿佛陨落的一颗小星星,论人口,曾是全省倒数第二,穿过县城也不过抽一支烟的工夫。可历史上它却是文化巨星辉耀的地方。该县栗里村乃陶渊明故里。他醉卧的地方,他采菊的地方,他悠然望见的地方……从前去,朋友介绍得很细致,朋友是他的乡亲,是他的诗友,甚至是他的酒友,好像刚从他身边酒醒似的,一一指认陶公行迹。朋友也是周敦颐和朱熹的忘年交,领着我数度流连于爱莲池畔紫阳堤上,宋代两位理学大家先后在此任知南康军,的确叫人引以为豪。

      从前的星子人总是夸耀:庐山之美在山南。所谓山南,即庐山南麓,它有庐山的多处著名景点,秀峰呀三叠泉呀观音桥呀太乙村呀白鹿洞书院呀,还有久负盛名的温泉。那时坐班车去星子县城必走温泉过,但见右侧山溪里热气蒸腾。

      好了,山南山北不必斗嘴了,2016年,庐山风景区一改“一山四治”局面,撤销星子县而设立庐山市。打那以后,星子县仅存于历史沿革的文字记载,不过,我的忆念里依然星子闪耀。

      星子也是鄱阳湖观鸟的好去处。年年为之动过念头,可是一耽搁,便是冬去春来。殊不知,候鸟是不等人的,片刻都不等。

      有一年春天赶到吴城。湖天茫茫,鸟影寥寥,只有几只白鹭踏水而行,似在收拾白鹤天鹅遗落的羽衣。它们张望于草洲,搜寻于苇丛,突然飞了起来,却不知飞向谁边。几多落寞,几多惆怅。而圈养的一对天鹅呢,它们眼里的感伤犹在,离情依依。那一切让我相信,候鸟大约是头一天告别鄱阳湖走的。候鸟悄悄飞走,正如它们悄悄地来。

      错了。候鸟的到来和离去,都是热闹非凡的,壮丽无比的,就像我们的节日,我们所经历过的最为隆重、最为难忘的典仪。摄影家为我描述过那不可思议的场面。

      初冬的鄱阳湖仿佛辽阔广场。所有翅膀纷至沓来,从东北西北,从西伯利亚蒙古日本朝鲜,从一个泽国到另一个泽国。候鸟不约而同选择到达的日期,那是摄影家掐算中的日子。候鸟首先齐聚于主湖区,举行到达的仪式、盛大的联欢,庆贺成功的抵达、友好的重逢和亲情的团圆。白鹤的方阵,天鹅的方阵,东方白鹳的方阵,鸿雁的方阵……它们快乐地歌唱着,激动地叙说着,或者,它们的歌唱本来就是叙事长诗,叙说遥远的草原、沼泽和荒野,叙说去年的离愁别绪,去年的怀想如梦,以及此刻的美梦成真。仪式之后,各种鸟一群群地去找各自的家。它们冬天的家园,分别在各座小湖或港汊里。

      而告别候鸟的鄱阳湖,就像一座机场,一座车站,一个码头,就像我们为亲人送行的每一个现场。整个水乡泽国都在为它们送行。候鸟们不约而同地启程,正如它们不约而同地抵达。它们从各自的家园各自的湖湾起飞,约定一般,都在鄱阳湖上空反复盘旋,一圈又一圈,盘旋在自己的歌声中,盘旋在大地的眼睛里。此刻,它们的啼鸣催人泪下,因为里面有万般缱绻。然后,便是分道扬镳,各奔前程。

      星子的沙湖山是天鹅的家园。我去的时候,天鹅们也许刚刚离开联欢会现场,一个个的,仍沉浸于万鸟来朝、众声欢鸣的情境之中,仍在放声歌唱。嘹亮的歌声、铿锵的和鸣,具有金属质地、金属光泽,穿透密密的芦苇丛,飞扬在整个湖湾里。远远的,尚未见着湖,我便听到了天鹅唳鸣。我说,这么热闹,好像中央电视台“心连心”剧组来了吧?成千上万只天鹅闹出来的动静,的确营造了心连心的氛围。

      芦苇在湖滩的这边,芦苇是天鹅的篱笆;水岸在苇滩的那边,水岸是天鹅的庭院。天鹅在自家的庭院里排练,我在天鹅的墙外、窗下窥望。芦苇丛中的我,成了踮起脚尖的一秆芦苇,或笑眯着眼的一柄花穗。芦苇似幕,芦花似帘。拉开大幕,卷起珠帘,便是精美绝伦的《天鹅湖》。成千上万只天鹅聚集在一起,真个仪态万千。一群群的,仿佛在温习昨天赶排的集体舞;成双成对的,或以喙相碰,或以头相靠,大约是忙里偷闲说几句悄悄话;三三两两游离群体的,应该是找僻静处练嗓子去了;至于那些把头钻入水中觅食的天鹅,在我看来,它们一定是正在给自己换上新舞鞋。

      天鹅成群结队游弋于湖上的情景,不仅令我联想到那出著名的芭蕾舞,也让我恍然:为什么人们把候鸟王国鄱阳湖,称之为“中国第二长城”。所谓“第二长城”,大约是用来比喻令人叹为观止的“白鹤长城”的,其实,当成千上万只天鹅那么优雅那么自在地沿着水岸铺展开去,何尝不是一道气势磅礴、蜿蜒逶迤的天鹅长城呢?那是以有翅的船队筑起的长城。

      法国科学家、作家布封在其名篇《天鹅》里对天鹅之船有生动而细腻的描写,说它头颈像破浪前进的船头,宽广的腹部像船底,身子前倾像船舳,尾巴是地道的舵,脚是宽阔的桨,“它的一对大翅膀在风前半张着,微微地鼓起来,这就是帆,它们推着这艘活的船舶,连船带驾驶者一起推着跑”。

      何止是跑起来呀,它们连船带自己都飞了起来。不知是受到惊扰呢,还是风怂恿的,尽管湖上无边宁馨,却时有一些天鹅突然在水面上向前冲跑一段距离,然后起飞,飞翔时长颈前伸,徐缓地扇动双翅。而更多天鹅依然从容栖息水上,它们庄重地伸直脖子,欣赏别个兴致勃发的飞行,就像品味自己雍容高贵的仪表。所以,一次次起飞,不过是短暂的表演。

      沙湖山的天鹅,有芦苇作篱笆,可以潜入其中,小心翼翼地接近水岸,接近它们的呢喃和鼾声。别处则不然。

      我曾为沙湖山之行写道:通灵的鸟啊,多像人类,多像我们自己。

      “奇石老人”则是鄱阳湖畔最坚执的“留鸟”。他居住的青山古镇,街邻早已不再是店铺客栈酒楼茶肆,而是杉树梓树柿树以及茶树和杂草;他的客人再不是来往于鄱阳湖上的船工商贾官员和诗人,而是常年寄居在那里的鸟与兽。

      连废墟都湮灭在草木之中了!他家作为唯一住户,连老伴和五个儿女都搬迁到山那边的新居去了!当时已六十六岁的倔犟老人,仍独自在此守望一个六十岁的梦。

      加起来一共只读了三百天书的老人,从孩提时,就梦想着“寻找真相”。我听不懂星子方言,再三追问什么叫“真相”。原来,他指的是化石。

      对了,化石里生长着真相,珍藏着真相——关于宇宙和地球,关于海洋和陆地,关于自然万物和我们自己……那是怎样绚丽的真相啊,竟让一个孩子在痴迷的寻找中不觉间变成了老人,竟让一个渔民总在卸下满舱雷电后又划向浪涌的彼岸,竟让一个老人夜夜醉卧在漫长的孤独里?

      他以收藏鄱阳湖奇石而渐为世人所知晓,时有各色人等不辞辛苦登门造访。大约先有媒体为之命名,随后他乐享其成,索性也自号“奇石老人”。渔民居然成了收藏家!

      殊不知,寻找是有凶险的。比如,久远的爆炸,始终回荡在他的记忆中。那年,为抵御日军入侵,鄱阳湖的一些水域布下了水雷,“奇石老人”的大哥便捕得一枚,二十岁的年轻渔民心想,拿这玩意儿做个米缸倒是挺好。于是,与伙伴一道把水雷拖到湖滩上,操起家伙,砸呀砸,硬是把它给砸开了瓢,成就了两口米缸。随后,他大哥又拾到第二枚水雷,幸运不再庇佑,一阵猛砸,水雷爆炸,三条生命化作腾空而起的一团黑烟。

      化石虽不至于爆炸,但它们总是藏在恶浪的血口之中、怒潮的利齿之下,狂风暴雨才可以让它们现形。所以,打风暴的日子正是寻找化石的好时机。每每风暴未曾消停,老人便已驾舟出行。有时候,化石则是毒蛇的眠床。我从他右臂上看到十分新鲜的蛇伤。我采访他的时候,咬伤他的眼镜蛇正趴在他的小院里,和我一样,直起脑袋用心听着他的故事。

      那么,他穷尽毕生,甚至不惜身家性命,究竟得到一些什么宝贝呢?厅堂厢房厨房,到处摆放着石头。我不懂石头,在我看来,奇则奇矣,却非想象中的那般动人。老人舀了一瓢水,往一块大石头上一浇,化石显露出它的“真相”。上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管状、螺帽状物,构成奇异的纹饰。像金属,也像螺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。也许,它就是鄱阳湖生成的见证?

      可是,老人随后从塑料袋中掏出的石头,又让我不以为然了。他认为那是某种动物骨骼的化石。对此,我内心生疑。因为,我屡次在湖滩上行走,也曾为拾得类似石头而欢呼,向导却冷酷得很,说那不过是陶瓷残骸而已,比如茶壶把手或碗底。是的,水是能够对付一切坚硬材料的雕刻师。

      我不禁暗自担心:老人是否果真找到“真相”,其全部收藏究竟有多大的价值?对于显然缺乏赏石常识的渔民来说,他评判奇石的标准大约就是自己的直觉和幻想吧?它们可靠吗,总不至于让他碌碌终身而一无所获吧?

      老人却自信得很。他用别人为某块化石所给出的价格来坚定自己的信心。他的自信感染了我。是的,不要嘲笑他几近偏执的性格,即便那些珍藏并无多大价值,他的执著,难道不是人类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所应取的探究态度吗?那种探究,是一种抗争,也是一种热爱。

      我相信,从六岁开始痴迷于寻找“真相”,一定与鄱阳湖区广泛流传的关涉地震的“鳌鱼翻身”传说有关。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学,养育了情感丰富、充满想象的人类心灵……几年之后,老人作古。可他热衷收藏的事迹,却是耐人寻味。

      不大地方,故事不少。就连通常干巴巴的县志里都有妙不可言的故事,我索性把它搬回家细读。

      一则说,日军入侵,星子沦陷,县政府避难迁去都昌县的三汊港。乡间倒是歌舞升平,星子义和班与都昌文词班同在阎王庙戏台演出,打擂台似的,文词班演出观众如涌,而义和班门可罗雀。后星子义和班改演别的剧目,场下情形骤然反转,都昌文词班居然不得不停演了。在生死大战的背景下,两家戏班偏安一隅,相互比剧情斗技艺争扮相,赢得观众后,星子县长喜不自禁,特地奖励义和班景德镇瓷碗一套。《西河戏》一书中介绍名师黄纪进的文字印证了这一史实,称“当天公演《辕门斩子》和《纪信替死》,由黄饰演主角杨延昭和纪信,一连三晚,戏票抢购一空,观众满座”。两出剧目,前者为杨家将故事,杨延昭欲斩亲生儿子杨宗保,只因大敌当前“儿命他领人马巡查边界,谁叫他穆柯寨私配裙钗”,后者说的是楚汉相争时将军纪信不惜牺牲自己以掩护刘邦脱险事迹。既然如此,于战火硝烟日益迫近之际,我想,真正帮助星子义和班赢得民心民情的,应是戏台上表现出来的忠肝义胆和凛然正气吧?

      在戏台上饰演主角的黄纪进,也是自己命运的主角。他后来被乡里推为伪商会会长,“实则为抗日游击武装做了不少事情,日军投降那一年,黄因汉奸嫌疑被旧政府拘留,拘留期间黄编了一段戏文以作补充交代,戏文有:‘救过生命有多少,怎见有人记心头。回想个人事却小,中国恢复一切可罢休……’县政府认为情况属实,即令将黄释放并恢复演出”。从前走访湖区,屡屡听说老百姓营救飞虎队、僧众及游击队保护古画《五百罗汉图》故事,还有一则智斗鬼子的民间传奇挺可乐的,表达了湖区人民对侵略者的切齿之恨。而黄纪进的经历,更是反映了当时斗争形势的严峻,可惜细节已无从挖掘。

      戏班在乡间打擂台的场景,让我不由联想到星子一位老作家的小说。早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他以独特视角,描写战争环境中的美丽哀婉故事,不少篇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,比如娓娓道来的《窈窕》。其爱情故事恰恰发生在日军进犯的枪炮声中,一边是两军对垒的殊死搏斗,一边是鼓声不绝的唱弹戏;一边是游弋的兵船,一边是迎亲的队伍。当村庄沦陷时,一对新人却冲进村去匆匆拜堂再撤离。他在小说里,总是把战争信息处理得隐隐约约,把乡村日常生活写得饱满浓郁,战事的紧张仿佛只是反衬和平生活的从容舒缓,从而凸显人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信念。那是一位有想法有个性的小说家。

      县志里的另一则故事更是惊心动魄。说的是,日伪县政府为标榜“大东亚共荣”,要求星子大戏艺人在县城里演“端午戏”,结果艺人们宁死不从,纷纷逃亡他乡,或改操皮影戏,或另谋营生。据《西河戏》记载,义和班有一位叫汤再树的名师,其“天资敏捷,才智过人,能演古,能排剧,无中生有,愈出愈奇”,因而被誉为“夜官”,然“抗战沦陷之中,汤无处可排演,终守家中,不得遂意。忧郁成疾辞世”;令我大加感慨的是,在抗战胜利之日,大戏艺人不约而同从各地冒了出来,聚集县城旧府堂门前戏台上,连演大戏《大审玉堂春》三天三夜以为庆贺,场场人山人海,掌声如雷。此心此情此景,可谓感天动地。为什么是这一出戏呢?我好不容易在史料中找到答案了,当时台柱上的戏联只道是:“请看城中竟是谁家天下?惟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!”好个汉官威仪!岂料,后来的国民党政权以禁赌之名行“戡乱”之实,严厉禁止民间演出大戏。我对这段史实兴致勃勃,曾行走乡间,观摩乡戏,采访了多位艺人。星子大戏于1979年正式得名西河戏。

      星子县志里吸引我的第三个故事,乃一个伪县长的故事。日军进占星子,“故意逗留境内甘作傀儡”的他组织民众手举小旗出城迎接,因此摇身一变当上伪县长;日本投降,他领人“身着衣衫鹄立道旁”“鞠躬行礼”,迎接流亡乡间的国民党县政府归来,后以汉奸罪被判,不过很快就被国民党委任军事职务,依然是“不倒翁”;人民解放军即将进城时,他故伎重演,再次组织民众欢迎,岂料,此次投机不成,他终于迎来人民的审判、正义的枪声。戏乡的人物也这么有戏!正应了西河戏《徐策跑城》里的一段西皮摇板——

      湛湛青天不可欺呃,

      未曾起意有神知。

      他善恶到头终有报呃,

      匡七,匡七,匡七,匡匡,

      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    星子往事闪烁于记忆深处。不,它们好比落星墩,好比横贯鄱阳湖可以通达都昌的千眼桥,哪怕潜藏万顷波涛之下,也昂昂然耸立着或横亘着……

      □ 刘华

    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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