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花开了

　　□ 张崇琛

　　茶花开了，我家阳台上的茶花开了！

　　这花我已养了十几年。它刚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一株幼苗，现在它的枝干已有院子里的小树枝般粗了，花盆也换了好几次。据说在人工培植的花卉中，茶花是最难养的，但我家的这株却长得格外茂盛。每年初秋，它即开始蓄养花蕾，腊月刚过，便次第开放了，至春节前后开得最盛。我粗粗地数了一下，约有五六十朵，足足开满一树，宛如云霞一般，将整个阳台都映得红彤彤的。人处其间，心情自然也就愉悦，竟不知天下还有什么忧愁的事了。

　　阳台上有一把躺椅，每当茶花盛开的时候，我便沏一杯茶，再拿一本无论什么书，躺在椅子上边喝茶，边翻书，边赏花。当然，三者之中，赏花还是主要的，所以有时候茶凉了，书掉到地上了，竟也不觉。茶花与别的花似乎不太一样。它没有蔷薇的妩媚，也没有芍药的妖冶，更没有牡丹的富丽。它给人的感觉只是秀美和俏丽，是艳而不俗、娇而不腻。它开花时也很安静，甚至有点矜持。待全部开放后，始显出它的高洁与含蓄。那香气也并不浓烈，只是一种淡雅的清香，但却久久不会散去，随时都能让人闻到。再配上它那长年不落的厚厚的绿叶，真如古人词中所咏：“万绿丛中秀靥面，更著嫣和俏。”

　　茶花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花。它在古代又被称为海石榴和耐冬。南朝诗人江总在《山庭春日》诗中曾咏道：“岸绿开河柳，池红照海榴。”其所谓“海榴”，即海石榴，亦即山茶花。唐代诗人李白在《咏邻女东窗海石榴》诗中也咏道：“鲁女东窗下，海榴世所稀。珊瑚映绿水，未足比光辉。清香随风发，落日好鸟归。愿为东南枝，低举拂罗衣。”诗人将山茶花与鲁女并咏，甚至愿意化为山茶花之一枝，可见他对此花是充满爱意的。宋代诗人陆游也描写过山茶花，他在《山茶》一诗中写道：“东园三月雨兼风，桃李飘零扫地空。唯有山茶偏耐久，绿丛又放数枝红。”山茶花一般开在冬末春初，而陆游东园中的茶花竟能一直开到三月，难怪诗人要加意赞美了。宋代李格非的《洛阳名园记》中也介绍过山茶花，并指出此花除用于观赏外也可以食用。明初朱橚编的《救荒本草》更进一步指出“山茶嫩叶炸熟水淘可食，亦可蒸晒作饮”。明代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(卷三十六)还说山茶花亦可药用，主治“吐血衄血，肠风下血”。似此，则山茶花不仅外表美丽，还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。

　　山茶花传到国外，当是十八世纪的事了。它一到欧洲，便受到了欢迎，并被认为是爱情之花。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《茶花女》，其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就常在头发上别一枝山茶花，以象征其为人的纯洁与善良。这也就是“茶花女”之名的由来。《茶花女》曾被改编成歌剧和话剧，在世界各地演出。剧中饰演玛格丽特的演员也总不忘在头发上戴一朵山茶花，就连李叔同(即后来的弘一大师)在日本出演《茶花女》一剧时所扮演的茶花女也是如此。据说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母亲也很喜欢山茶花，并在自己的花园里种满了此花。

　　其实，以山茶花来象征爱情，在中国古代早已有过先例。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中有一篇《香玉》，描写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，其中的美女绛雪，便是由耐冬即山茶花幻化出来的。绛雪与另一位由牡丹花幻化而成的美女香玉，都居于崂山下清宫，并一同爱上了在此读书的胶州黄生。两女虽称“双美”，但爱的方式却不尽相同。香玉喜“与风流士长作幽会”，以至“贪欢忘晓”；而绛雪则“性殊落落”，“以情不以淫”。故黄生谓曰：“香玉吾爱妻，绛雪吾良友也。”其间香玉、绛雪皆曾遇难，黄生倾力救之。最后黄生病亡，白牡丹与耐冬(即山茶花)亦相继死去，成了“一去而两殉之”的结局。出于好奇，20世纪80年代初，我曾往崂山下清宫一游，承一位老道人告知，“绛雪”后又复生，其时尚存。乃寻迹访之，果见下清宫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山茶树，旁立一石，上书“绛雪”二字。遂于树前徘徊久之，然后留影而去。唯其时不在花期，未睹“璀璨似锦”之盛况，略存小憾。

　　此后，我便着意搜寻山茶花的踪迹，并终于在20余年之后，于我所生活的城市里发现了现今所贮的一株，遂细心养护起来，俾有幸能常睹“绛雪”的芳容。乃忆苏轼曾有句咏山茶云：“山茶相对阿谁栽，细雨无人我独来。说似与君君不会，烂红如火雪中开。”(《邵伯梵行寺山茶》)原来蒲老先生之命名山茶为“绛雪”，盖取自东坡“烂红如火雪中开”之句也。

　　春节将至，我又在茶花旁品茶、翻书、赏花。但看着一树的红花，又想着由茶花幻化出来的“绛雪”，不知不觉，一次，竟恍惚进入了《聊斋》所描写的境界之中。只见身着红衣的“绛雪”也宛在眼前，并对我说：“劳君枉驾相访，不胜感激！闻君喜欢《聊斋》，第不知能仿留仙之笔，再为吾辈写一后传否？”我正欲作答，忽然，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，把我从梦中惊醒了。

　　睁眼一看，见夕阳已照进阳台，那沐浴在淡淡的霞光里的茶花，于俏丽中似乎更添几分娇柔。花儿在夜间该不会睡去的吧？我期待着它们在明朝又会有新的表现。

　　翌晨，果然便有几朵硕大的花从枝头上绽放开来。回思昨日之梦，我恍然有悟，于是欣然命笔，写下了这篇小文。聊斋学界的朋友看了之后说：“此可当一篇《绛雪后传》来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