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的赣方言是脱胎于上古时期的汉语。
“平上去入”是唐宋时期古汉语的四声,在今天的普通话里,“入”声已经消失,但它却依然保留在赣方言里。
在全国各地的方言中,江西是方言最丰富的省份之一,也曾对我国文化、文学有着重要的历史影响……
你会说家乡话吗?你知道方言里所蕴藏的文化和历史记忆吗?为什么南昌话会把“星”读成“xiang”,它和粤语颇有些相似,这背后承载着怎样的历史变迁?日前,知名学者、语言学达人郑子宁登上豫章讲坛,引领江西读者一起领略方言的魅力,从方言里找寻文化的密钥。作为汉语言的八大方言之一,赣方言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,其“五彩斑斓”的丰富多样,将“三里不同调,十里不同音”的汉语言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文/图 江南都市报全媒体记者段萍
郑子宁讲述方言背后的文化
江西籍知名文化学者毛静
赣方言里完好保留着许多古汉语读音
郑子宁毕业于墨尔本大学,在研究汉语言、国际语言方面取得颇多成就,著有《东言西语》《中国话》《南腔北调——方言里的中国》等书。他表示,汉语系起源于距今五六千年前的华北地区,是中国的汉语、藏语以及缅甸语的共同祖先。
有研究认为,汉语分八大方言,赣方言位列其中,是以南昌话为代表,主要分布在江西(东部沿江地带和南部除外区域)和湖北东南一带,使用人口占汉族总人数的2.4%左右。郑子宁透露,今天的赣方言是脱胎于中古时期,通过唐宋期间的几次中原地区人口大规模南下,因为迁徙带来的方言。
为何判断赣方言是“产自”上古时期的汉语言?郑子宁举例,南昌话中第三人称的“他”,其实应该写成“渠”。“渠”字在中古时期的南北朝以后,在南方很常见,朱熹的诗句中“问渠哪得清如许”,就是表达“他”的意思。“渠在古代的江西地区使用非常广泛,所以一直存在于赣方言中”。
“平上去入”是唐宋时期古汉语的四声,在今天的普通话里,“入”声已经消失,但它却依然保留在赣方言里。如南昌人说“热”,发音为“nie”,就是一个很短促的入声调。如岳飞的《满江红》等一些古代诗词,就是押入声,旨在营造出慷慨激昂的氛围。
还有江西抚州地区的一些方言,会有3种鼻音。如心脏的“心”,发音为“xim”。这时出现的闭口音,同样也是保留了古代的读法。
很多在普通话里读“ing”的字,在南昌话里常常变成了“ang”。比如“饼”,用南昌话说是“biang”。天上的“星”,说成“xiang”。
郑子宁表示,这些至今仍在赣方言里保留很好的上古时期的读音,它们在大部分的北方话乃至很多其他方言里,其实都已经消失了。“赣方言的发展历程,反映的是当年的中原人不断南下,并与江西本地人融合发展,形成自己特色的一个过程。”
江西文化高峰发生在宋朝,明清时期江西编纂的地方韵书,数量不是太多,但是在一本出自晚清时期的字典里,有显示“铅”字的读音是“yan”。郑子宁说,“qian”的读音其实出现是比较晚的,一开始主要是在安徽和江浙地区。一直到20世纪上半期,中国很多地方还是把铅笔叫作“yuan”笔,“而江西上饶的铅(yan)山县就是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读音”。
赣方言与粤语曾有过亲密“互动”
很多南昌人长大后常常“n”“l”不分,翘舌音不分,这是我们从小没学好拼音的缘故吗?郑子宁解释,南昌话许多时候“n”“l”不分,如果一个南昌人在成长过程中经常说南昌话,“他的大脑会自动产生‘n’‘l’不分,是在这种语言体系里并不重要的意识,因此在大脑发育过程中,就会对这样的语音分辨能力逐渐减弱”。
在中国的方言里,把“n”“l”混用的地方有很多。如在北方、西北地区都存在这样的情况,但长江上中下游普遍存在这样的明显特征,郑子宁认为,“很可能是随着交通路线进行的‘传染’”。
还有“石”,南昌话的读音是“sa”,这并不是南昌话在发展过程中发生了奇怪的变化,而是保留了古汉语的特点。所以,南昌话会给人前后鼻音不分的感觉,平翘舌音也分不太清,但是保留了古代的入声。
20世纪80年代,粤语歌曲和香港影视剧在南昌掀起热潮,让很多南昌人意外发现,有一些粤语的发音竟然和南昌话颇为相似。如说到年纪“小”时,粤语里的“细佬”和南昌话的“细伢子”就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说“丢人献眼”,粤语为“献世”,南昌话为“现世”。在表达“给”的意思时,粤语和南昌话同样都用了“畀”字。说时间“晚”了,粤语为“起身晏”,南昌话为“好晏了”。
除了这些同源字,粤语和南昌话还有不少同音和近音字。如“个”字,粤语和南昌话都读为“guo”。说话的“话”字,同样读为“wa”,“下”都读为“ha”,“交”同为“gao”,“生”同为“shang”等等。
这是不是代表粤语与南昌话原本是带有“亲戚”关系呢?郑子宁笑言,汉语言里的所有方言当然都具有同源的“血亲”关系,但是粤语、客家话和赣方言三者的关系确实尤为密切。“它们差不多都是在中古时期的唐宋时代南迁带来的,明朝以前,江西一直是北方和岭南沟通的主要通道,大部分进入广东的移民都是通过江西这条路线过去的。”
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郭必之也曾著书,现代粤语的前身是由唐宋朝移民带去的一种南方官话,这种官话夹杂了江西口音。古时,唐宋移民从江西进入广东,他们经济实力强,文化水平高,使用的语言一下子便成了区域的主流,而原居民的语言却逐渐被淘汰,只留下零碎的痕迹。
郑子宁表示,南昌话是典型的赣语,赣语和客家话在语音上高度接近,而客家话在词汇上接近粤语。“在词汇方面,赣语与粤语存在大量的相同或相似之处。”
汉语在世界语言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,“就是我们说话是有声调的,英语则是没有声调的语言”。而中国人发现自己的语言有声调,郑子宁透露,“差不多是在南朝梁的时候,就像我们今天研究芯片、AI,声调当时被发现是一个重要的科研成果”。
江西是方言最丰富的省份之一
江西籍知名文化学者毛静在谈到赣方言时表示,在全国,江西是方言最丰富的省份之一,“它的来源和构成所具有的复杂性,在其他省份都是很少见的”。因为赣方言是真正的“三里不同调,十里不同音”,还可以划分出若干种方言。
“例如,江西的邻省浙江,大家都说温州话不好听懂,但至少在温州区域范围内相邻的县,他们说话是互相能听得懂的。而在我的家乡丰城,一个县的河东河西方言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,说话时有些字、词、语句、语调、语速都是不一样的。”
毛静很赞成郑子宁的观点,方言里有文化。“赣文化的3个主体,是以南昌为中心的豫章文化,以抚州为中心的临川文化,以吉安为中心的庐陵文化,文化是通过文字存在,以方言为依托,而且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”
在江西,有的地方说话温柔,代表这个地方的人大多性格较为温和,有的地方则语速很快,代表着这里人性格较为刚毅、果断。毛静表示,“抚州话里有很多斩钉截铁的语句,这会让人想起古代的钢铁直男王安石。”
“位于赣西北的宜春(古代袁州府)地区,这里青山绿水,山很明朗,水很可人,山明水媚让这里的人说话很显柔媚。”毛静认为,宜春话、萍乡话、分宜话都比较好听,“万载本来也归属于袁州府,但万载、铜鼓一带在清朝时期,随着客家移民的进入,改变了他们的方言词汇,说话的语调、语气,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”。
南昌作为省会城市,在古代有3年一度的科举考试,每年有盛大的庙会和各种商业活动,这里的人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见过不少“世面”,所以南昌话在语言的表达上有一种优越感。
同时,地处四通八达之境的南昌,人员构成复杂,既有本地的“土著”,也有外来的新暴发户,人们在互相竞争中,难免有些疾言厉色,所以语速较快。毛静告诉记者,“但凡人口较多,社会资源竞争比较激烈的地方,说话的语调一般都比较冲”。
但南昌的竞争是不同于江西其他商镇的,“比如樟树、景德镇、吴城、河口,这些真正的纯商业城市,讲究和气生财,讲话的风格自然有别于南昌话”。
江西处于中国历史上历次中原汉民南迁的中心地带,令江西经历了历史上最辉煌的年代,出现了令后世惊羡的政治、经济和人文景观,因此赣语对我国文化、文学有着重要的历史影响,并且是我国古典戏剧赣剧、采茶戏、弋阳腔等重要艺术流派的说白语言,故历代有过不少夹杂赣语的作品。
方言将消失 我们该不该“挽留”住南昌话
方言是语言的一种特殊的留存形式,在方言大背景之下,赣方言是江西人共同的文化记忆,催化出共同的文化情感,产生了共同的文化指向。人们通过语言文化艺术的方式可以共同寻找、留存和传播属于赣鄱大地的文化记忆。
在当天南昌市图书馆豫章讲坛的现场,郑子宁还“语出惊人”,“未来中国不会有这么多丰富的语言,地方方言的消失,我认为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,且发展趋势是不可逆转的”。
他表示,在法国、意大利等发达国家,在19世纪到20世纪早期就已经发生方言消失的情况,日本的方言则是在20世纪中期以后消失。“因为这些国家进入现代化社会后,推行了标准语”。虽然英国没有推行标准英语,“但是英国随着经济发展跨地域交流增多,致使原有的传统方言也在慢慢消失,人们沟通方式不再局限于地域性”。因此,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在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,都会经历从曾经的“十里不同音”,逐渐朝着统一的标准语方向发展,且经济发展越快,越开放的地区,标准语统一的速率就越快。
郑子宁表示,人在婴幼儿时期,大脑分辨各种不同语音的能力是非常强的。“但现在的很多家长,认为方言用处不大,所以不会刻意让小孩去学习方言”。他透露,现在很多15岁以下的孩子,都不太会说方言,因为他们不再跟父辈那样,从小是由家长甚至祖辈带大,有着浓郁的方言氛围。“如今的孩子从小看短视频、玩游戏,接受的语言大部分是普通话甚至英语,导致他的母语变成了普通话”。
实际上,掌握任何一种语言或是方言,都是需要学习的。“如果没有提供学习的环境,小孩子不会方言,等他们长大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,方言就会自然而然随着老一辈的去世而消失。”郑子宁认为,即便现在看起来非常活跃的粤语、四川话,其实也存在着不少孩子不讲家乡方言的现象。
记者在现场随机采访了几位参加讲座的小读者,他们大多都还在读小学,或是刚上初中。一名10岁的男孩表示,自己从小被爷爷带大,能听得懂些许南昌话,但不会说。另外几位孩子则摇头表示,完全不懂南昌话。一位母亲听闻方言很可能会消失,唏嘘不已,但也不得不承认,因为爱人并非江西人,所以整个家庭都不会用任何一种方言来交流。郑子宁表示,越来越多跨地域的家庭组合,也是造成方言流失的原因之一。
郑子宁透露,从小学习方言其实对人是有益的。“如果一个小孩本身会多个语言,能为他今后学习英语及其他语言,打下多语言能力基础。”加强语言学习,对脑部也会产生刺激作用,未来患老年痴呆的概率偏小。
郑子宁出版的几本关于方言的书籍,都深受欢迎,尤其是《东言西语》,已加印多达12次。在B站上,郑子宁也收获了大批年轻的粉丝。“现在有不少年轻人,可能对方言没什么切身的体会,但是对方言背后的文化,如历史上的迁徙、移民、汉藏语系的知识,会更有兴趣。”此次活动,就有来自武汉等外地的读者专程赶来南昌聆听郑子宁的讲座。
郑子宁表示,历史上反反复复发生过很多次方言消失。“任何一种方言都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,是从古代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。虽然方言消失很让人可惜,但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让它尽可能晚些消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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